第八十六章·文无第一 下

锋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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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己宽恕之道,放之天下皆准,然而四位先生所谓忠义仁孝,贫僧还请问如何为之?”老和尚盘膝坐在庭院里,对面孔融管宁等四人一字排开。

    孔融沉思片刻,当先道:“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可谓忠义。”

    “何谓大同?”老僧又淡淡问着。

    管宁沉稳道:“天下为公!敢问高僧,人无信而不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如何能立身天地?”

    僧人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仰首看着天空道:“伯夷叔齐,这二人的性命,岂非就是因为忠义二字才死的?既然天下为公,谈何忠义仁孝?”

    管宁一时语塞,转头望向孔融,孔融竟也无言以对。

    “是否,儒家的忠义在乱世之中,可以这样来说呢?若是死两万人,能让天下太平,那么那两万人,就该为天下百姓,以仁义忠孝的名头坦然赴死呢?”老僧悠悠从空中收回目光,望着对面四人。

    孔融管宁张嘴欲言,却无言以对,邴原王烈更是没话可说。

    “难道以高僧所言,天下就没有可信之事了?”良久之后,管宁才颓然说着。

    孔融眉头早已深皱,旋即道:“况且如今之世,正是多事之秋,怎么能以大同的标准来约束现今的世道?”

    僧人不答,笑着缓缓站起身来,“什么是忠?不过是一群人为了一个人前仆后继,但是那一个人真的值得么?其他的人,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世间之事,还有比性命更大的么?是谁人给了所谓忠义那么大的力量,佛曰,普度众生,众生平等。这番话固然对天子有什么作用,可是今日只论大道,不论天下,诸公觉得对是不对?”

    “若是众生平等,那花草树木不能动,牛羊不能动,人要如何生活?若是天子也与众生平等,人人目无尊上,天下大乱必将生灵涂炭。”管宁缓缓说着,语气却掷地有声。

    僧人摇了摇头,喃喃道:“一切幻由心生,人世间皆苦,有了尊卑,便有尊卑之苦。没有了尊卑,众生平等,便有了平等之苦。人世爱恨别离,如在荆棘丛中,不动则不伤,动则必伤。唯有了然万般皆空,方能放下执着,超脱凡尘。”

    “难道国家之恩,父母之恩也不报了么?”王烈皱眉问道。

    僧人轻轻摆手,而后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世间皆空,众生平等,我父母便是人父母,人父母便是我父母。或许,正与儒家所言不独亲其亲有异曲同工之处。然而忠义仁孝,真的需要么?拜阿弥陀佛,行世间善事,心无所住,便无所幻。”

    四位大儒虽然听过佛家经义,可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人来跟他们谈经论道,一时间不知怎么应对了。虽然心中极力否认,但挖空心思也想不出回应的话。

    又是良久,孔融才叹气道:“大师所言不错,可怜众生皆苦,大师的方式,恐怕救不了天下苍生吧?”

    “我何须救天下苍生?苍生不苦,何来悲悯之心,永远都救不了的。”和尚默念阿弥陀佛,转身道:“我只需指引苍生一条道路,何去何从,从来不是我佛逼迫的。那条路的彼岸,是平安喜乐,然而必将会有无数人,倒在路上。今日未能一睹儒家真谛,或者我佛慈悲之意若能到达,儒家便再无需东西奔波,贫僧告辞。”

    无名僧人仍旧很谦虚淡然,嘴角却没有了笑容,剩下一抹淡淡的遗憾,跨步向外走去。

    四位大儒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平之气,儒家数百年传承,怎么可能不如一个刚刚走进中原的佛家?然而只见那僧人从头到尾平和的神态,四人便知道自己差得远了。

    “大师,我四人大道不精,俗事缠身。然而有一人,或许能让大师佛法更进一步,我看得出,大师也有所迷惑。”管宁望着僧人离去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

    僧人果然驻足,缓缓问道:“不知那位高人是谁?”

    “郑公,郑玄。”

    “阿弥陀佛,久闻大名。”僧人语气仍旧平静,双掌再次合十一躬,似乎永远都对才学高明的人抱有着敬畏之心,亦或是对天地万物都有敬畏之心。

    突得“啪”一声响,墙头上一叠书简掉了下来,四人纷纷侧目,僧人径直走向门口。

    “那个……大师,能否帮忙捡一下书?”刘铭很尴尬的挠了挠头,本来他要走正门,结果正门被人堵了,没办法只好爬墙。看着众人在这里以类似清谈的方式高谈阔论,不由听得醉了,无意间书简都掉了下去。

    然而刘铭没想到自己无意的一句话,竟让那无名僧人身子一颤,缓缓回身的时候,竟然是一脸歉疚。

    “阿弥陀佛,贫僧错了,这便帮施主捡起。”无名僧人给刘铭捡起书简,又伸手一托,将刘铭从墙头接了下来。

    “多谢大师了。”刘铭看都没敢看四位先生,恐怕那四位先生刚刚丢了人,现在又丢了脸,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无名僧人却一直盯着刘铭的脸看,刘铭都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到底有什么可看的,陡然间僧人突得一声大喝,“何为幻,何为实?!”

    刘铭吓了一跳,心中脑海却反而背着一声大喝吓得空灵,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位大儒睁大了眼睛望着刘铭,无名老僧更是目光一眨不眨。孔融拳头紧握,悄然望着管宁。

    管宁点了点头,长吸了口气道:“我说过,我相信他!”

    邴原心中不可置信,却宁愿相信,没有多言。王烈却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皱眉道:“你们将儒门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未免太过天真了吧?等这僧人找到了郑公,他自然就明白了……”

    “彦方收声!”管宁一声低喝,神情更加严肃。

    王烈眉头皱的更紧,看向刘铭的目光都不善起来,却也听话的没再说什么。

    终于,良久后刘铭长长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眼神清澈,“大师,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

    四位大儒齐齐一惊,邴原失声道:“这孩子……不会已经入了佛门吧?!”

    “我就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恐怕现在不把他叫回来,日后他就再也回不来了!”王烈忿忿然说着。

    孔融、管宁相视一眼,心中忐忑不定,却终究没有说话。

    无名老僧相比这四人,那古井无波的心中,更是波澜万丈,一时间,明白了自己要做的还有很多很多。

    片刻后,老僧的声音还是带分颤抖,“敢问施主,何解?”

    刘铭点了点头,整理着书简,看着书,突然抬头道:“我心中有忠义仁孝,我看的书便是实,我心中若是幻空,我看的书同样也是幻空,乃至我拜的神灵,做的事情,都是空。这是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而当你心中有了一面镜子,有了一个准则,无时无刻不凭着它来做事,不去抱着什么想法心境,做事才是实,否则便是幻。时间纷纷扰扰,利益纠纷全是幻,可父母舐犊之情,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没有那么多纷扰,便是实。”

    “总而言之,前者以本心而论行为,后者以行为说本心。若是能本心行为一统,便是知行合一,这才是儒门大道。”刘铭笑了笑,又道:“其实我还是不太懂儒门的浩然和忠正,但是我知道,我该做一个人。如果说佛家的道理,是叫人平安喜乐,儒门所说的,无非就是教人怎么才是个人而已。”

    院子中静寂良久,王烈目瞪口呆,脸上通红,虽然身边三位都在刘铭所说的新方式里沉浸着没有关注他。他也第一次觉得自己难以在这里待下去了,儒门教人做人,可自己显然没有做好……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无名老僧一声佛号,几乎老泪纵横,“施主所言甚是,可惜贫僧沉迷空幻日久,难以自拔,若是以儒门之道入世,便不是贫僧了。”

    “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误和困恼,子曰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总不会人连羞耻之心都没有。乱世之中,人没有太多机会,可是你们佛家却愿意给所有人一个机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是儒门做不到的,大师何必执着儒门佛家?”

    刘铭声音越发稳定,虽然脑中思绪还很混乱,但是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自古文无第一,大师身为佛门高僧,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我早已放下,可惜却没能自在,否则我又何必来探寻大道。”

    刘铭低头笑了笑,“大师,您未能放下,小子旁观者清,斗胆问您两个问题。”

    无名老僧叹了口气,很少有的情绪波动,竟然频繁出现着,“施主但讲无妨。”

    刘铭记得千年之后,会有人这么做过,结果是让主持还俗了。可他相信今日的老僧,会有另一种结果。

    “大师,请问您有母亲么?”

    “有。”

    “您想念她么?”

    “……想。”

    无名老僧顿时涕泪纵横,呆若木鸡,片刻之后,陡然扬声大笑,“多谢施主,贫僧支楼迦谶,于今日找回自己。拜佛礼佛,敬畏苍生,自今日始,我方知到底什么叫做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天下皆我,方能有众生平等的慧眼。施主所谓文无第一,日后若是有人能贯通古今大道,必定会发现殊途同归。施主,贫僧身无长处,无以为报,便告辞了。”

    “大师去往何处?”

    支楼迦谶笑了笑,指着天空,天空白云朵朵:“自然是到去处去,天空之下,哪里不是我要到达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