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清醒人

君从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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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影化为肉身,陡然闯入太后的视线之中。

    现实与虚幻在这一刻交相融合,无形的虚幻化为有形的实体,继而乍现于有心人的眼下,这是一种无法以辞藻准确形容的感受。

    此时,纵使心头被诸多复杂的情绪袭击,太后仍旧佯装得滴水不漏,镇定的面容丝毫未将适才那近乎于少女般的遐思暴露。她甚至蓄意展露三分不耐,似乎就此便能将自己心底那因男子抵至而莫名徒生的点点惊喜遮掩。

    “你怎的又来了?”

    “在下此行自是来同太后道谢。只是……太后好似并不欢迎在下。”

    温瑾烨瞧出了眼前人的不耐,裴婴忧的把戏成功了。

    “道谢?道的哪门子谢?哀家可不记着曾有帮过你。”

    语毕,太后立即对身侧宫女抛去了一个眼色,宫女心领神会,连忙赶去一旁的暖炉添炭料。

    寝宫内再度暖了起来,在这期间,温瑾烨则继续道着他的答复:“兴许太后并非有意相助在下,但在下知晓,倘若没有您,在下此时怕是要心不甘情不愿了。”

    男子的言辞可谓颇为隐晦,只叫有心人能够听懂。然而太后却于下一刻满面怒容,一双冷目直勾勾地剜着温瑾烨的脸。

    “允歧王,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是在说这一切乃是哀家亲手所为?你可知污蔑毁谤该当何罪?”

    “还望太后息怒,在下绝无污蔑毁谤之意。可依在下看来,无论这是天意还是人为,在下皆对这‘天’或‘人’抱持着由衷感恩。如若是天,在下自当尊拜,倘使是人,在下则不得不感喟此人的聪颖睿达了,到底为达目的,敢将自己的名誉置于流言蜚语中,泛泛之辈岂敢行乎?”

    此言一落,太后的面色已然铁青,她算是彻底明白,自己所包裹好的隐秘皆被眼前这局外人一丝不落地扒了个干净,依她来瞧,这番话不过是溢美之词,被窥探的滋味仍令人不悦。

    之后,女子遣散寝宫内悉数伺候着的人,只留下了温瑾烨,为的就是想瞧瞧这男子的目光究竟渗透到了隐秘下的何处。

    温瑾烨依旧淡然浅笑,可此时裴婴忧却不觉这浅笑能抚慰人心,它像是凌驾于一切之上,那是一副洞察万物者的笑意。

    “你窥探出了什么?”

    待宫人散去,裴婴忧径直询问道。相较于男子的含蓄,她反而显得有些外露,外露到其实是在不打自招。

    温瑾烨笑意加深,似乎更为笃定了一切。

    “在下并非窥探,只是本不该有的擅自揣度,倘使太后不喜,在下就此缄默不言,绝不二犯。”

    “哼。不必说些冠冕堂皇之词,明知不该,却还是行此,又当又立,你是在立牌坊吗?说吧,你究竟知悉什么?哀家可没有耐心同你兜圈子。”

    温瑾烨并无惹恼眼前人的理由,便也直言不讳起来。

    “自打神女祭始,至裴五小姐被开释止,在下知悉的便也只有这些了。”

    裴婴忧的目光彻底威冷了下来,她怎的也未预料到温瑾烨竟连开释裴媚这件事都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哦?哀家分明恨透了裴五小姐,恨不能亲手磨折死她,好不容易寻个相国不在的机会,哀家又怎的会开释她呢?允歧王怕是在说笑了。”

    “对于死者而言,死亡并非煎熬,不过一瞬之间的事。太后是个颖悟人,自是懂得这一点。”

    言语已落,人的情绪却就此升起。

    此时,凝聚于太后眼底的除却诧色,便是怒与疑。

    温瑾烨是颖慧,却又过于颖慧了些,颖慧到身为局外人,亦能将宫内外的事情窥探个仔细,关于承宁寺香炉作假一事就连自己的身边人司尘都未察觉,温瑾烨却能机敏地窥察出端倪。这些年他分明是个不问世事的逍遥皇子,竟也能通透至此,实属不易。

    同裴讳不同,裴婴忧是个惜才的,不会因旁人的颖慧而心生铲除之念,除非这颖慧威胁到自己的切实权力。

    “允歧王,您这聪明劲儿是从多年来对东启朝堂的远观得来的吗?日后亦或者早已运用于您对皇位的觊觎之上?”

    太后素来直白,此回亦不例外。于她而言,温瑾烨能透辟至此,必然有着多年的经验,而这经验便出于他一直掩藏却又从不暴露的野心之中。

    温瑾烨安然浅笑,并未恼羞成怒,更未像上回那般因被女子污蔑倍感失望,他面不改色,寡淡地吐出几字。

    “信与不信皆在太后一念之间,看来在下解释与否似乎也无法改变什么了。总之,太后您如何揣度在下都好,往后的日子不会跑,相信它会给太后您一个答复的。”

    话音落地不久,‘玉’公子的目光便不经意地落到了妆奁旁的桃玉步摇之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裴婴忧的神色登时羼杂进了慌张。

    这些时日自己总是摆弄这玩意儿,愈瞧愈喜欢,愈瞧愈欢愉,如今它被公然放置在妆奁的一侧不也就此证明了自己对他送来之物的欢心吗?

    这一瞬之间,裴婴忧觉得自己那令人羞愧的少女情怀于男子的目光下暴露得体无完肤,实在叫人难堪。

    此刻,男子的笑意更为加深了这份羞耻感,太后在脑中迅疾搜寻着能够用来应付眼下光景的正当理由,彻底将适才的怀疑忘了个净。

    “哀……”

    还未等她言出半字,那旁的温瑾烨却已踱步到桃玉步摇的身边,继而将它从案上拾起,仔细端量。

    “太后,失礼了。”

    这一系列的举措几乎发生在眨眼间,太后的神思还未从上一幕中抽离,温瑾烨便已然将那桃玉步摇亲手别在了她的乌丝之上。

    “太后果真适合这粉嫩的颜色,衬得您可爱。”

    ‘玉’公子的唇畔又一次流露出了如玉般温润的鲜明,那抹鲜明似乎曾朦胧现于裴婴忧的梦境,如今她却再度亲临其间,让自身的目光真实地触及到这份美好。

    羞赧已然从内心中漫溢出来了,一直漫溢到双颊,一直漫溢到耳后根,怕是何人也不会知晓当朝疯癫的太后实则是个极易害羞的女子。

    眼下这间寝宫当中只有她与温瑾烨,一份莫名焦灼的情怀洋溢心间,叫裴婴忧彻底失了言。她从未如此闭塞过,喉管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任是如何也发不出声响来。

    宛若一块木头,呆滞在座位之上。

    此时,这块呆滞木头的眼前忽地乍现出一面铜镜,是男子递来的。

    “太后,在下说什么不打紧,自己觉着美才是最紧要的。您瞧瞧,可还算合乎您的心意?”

    就这般,因为温瑾烨的‘放肆’,裴婴忧被迫目睹到了铜镜中的自己。这是一张自己从未瞧过的面孔,它褪去了往昔的晦暗阴涩以及让人瞧上一眼便觉凄楚的东西,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张少女的面容,一张同自己不相合却又实实在在出于自己之身的少女面孔,不单因为那支桃玉步摇的陪衬,更是那浮出双颊的红晕让裴婴忧有生以来头一次在自己的身上捕捉到美好的印记,这当真是一次罕见的奇迹。

    男子机敏捕捉到太后的异样,当即退到一旁品茶,未让裴婴忧的尴尬不加节制地延续,而裴婴忧则依旧执着铜镜相看。这面铜镜恰好挡住了太后与温瑾烨的视线,就此遮掩了她的一腔羞赧。

    之后,温瑾烨体贴地再未将视线移去分毫,正因如此,裴婴忧才能在片刻后得以从异样中解脱而出。

    “你对哀家的行径有何想法?”

    从羞赧中脱身的太后似乎平和了许多,方才不愿承认的东西此时却加以默认。

    面对太后陡然的发问,温瑾烨怔了一下,继而只淡淡吐出四字。

    “合情合理。”

    裴婴忧双目略略瞠圆,有些不可置信。

    “哀家本以为你超脱世俗,不喜争斗。”

    “可旁人都欺负到头上了,还继续选择隐忍,那岂不是窝囊吗?”

    太后愣了愣,心底却因眼前人这番坦率的话语颇为动容。

    “只是……”

    温瑾烨口将言而嗫嚅,眉头亦随之蹙起。

    “只是什么?”

    “只是相国即将归朝,在下能瞧出端倪的事物想必更不在相国话下。此回太后您阻碍裴五小姐嫁予在下,相国绝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让他莫要善罢甘休好了,反正他已然改变不了什么。裴媚乃天择之女的笃信经由此回事件已经在百姓心头扎了根,任是何人也斩除不尽,除非那老东西敢同神灵对抗,敢同民心对抗,否则裴媚的所嫁之人必得是当朝天子。”

    纵使对来日危殆惶恐,却也挡不住太后此时流露唇畔的那一抹奸黠。

    无论如何,裴媚必将终身困缚于幽幽深宫,那朵曾娇艳绽放的花儿终将在这座受不到一丝阳光浸染的浮华监牢中憔败,枯萎,直至死去……